第283章 风口浪尖与他从未忘记我们(5k)
    既看不见灯火也看不见黑暗的茅舍到处是一片白雪和荒原我一路上迎面碰到的就只有那漆成条纹的標誌里程的木桩普希金隨著再也不会出现第二次的1846年逐渐走向末尾,风雪再次光顾了俄国漫长的边境线,圣彼得堡再次迎来了漫长的冬夜。
    当新的一天重新开始,天空暗沉,风雪暂时停了下来,但冰冷的空气里依旧瀰漫著湿雪的气味,在如此寒冷的天气,即便是不得不出门工作的人都想在家中多待一会儿,可圣彼得堡中一些热气腾腾的年轻人却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这个早晨,只为了能够儘快拿到一本杂誌。
    如果说只是杂誌还能让他们稍稍等一下的话,但这一期杂誌里的某篇小说让他们连一分钟都不想多等,只因《现代人》杂誌在上一期末尾进行了这样的预告:“米哈伊尔·罗曼诺维奇·拉斯科尔尼科夫的最新短篇小说將刊登在下一期杂誌上。”
    是他!
    那位事到如今圣彼得堡的大街小巷都耳熟能详的年轻作家!
    他果然没有忘记俄国!
    这则预告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之后,最先沸腾的还是圣彼得堡的学生群体:“米哈伊尔先生是快要回来了吗?终於又能看到他的作品了!”
    “他在国外待的那么久,我还以为他接下来要在法国发展呢。”
    “真的要回来了吗?我和我的朋友已经做好准备去迎接他了,我们一定要將他高高举起!再没有哪个俄国诗人能像他一样传奇了!”
    “新的小说会是什么?我已经看完了《八十天环游世界》,但这部小说带给我的震撼远远没有他刚开始写作时带给我的震撼大!难道真的像一些杂誌所说,他去了国外后的水平已经大幅下滑,只是靠著迎合大多数人的庸俗趣味才能取得那么大的成功?”
    “你在说什么?!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言论我一定让你尝尝我的拳头!我见过他,像他这样的人只会越写越好,他想写出什么样的文章便能写出什么样的文章!”
    “就让我们等等看吧,我相信米哈伊尔先生一定不会让人失望的!”
    由於米哈伊尔確確实实有过一段颇为引人注目的学生经歷,再加上米哈伊尔这几年来的种种事跡,以及米哈伊尔的好兄弟德米特里可谓是不留余力的在大学里宣传米哈伊尔的作品和为人,总之到了现在,米哈伊尔某种意义上已经是所谓的青年领袖。
    至少在他回到圣彼得堡之前,几乎没有哪个年轻人能跳出来说我要比米哈伊尔更有影响力......
    就在眾多的学生为这一消息欢欣鼓舞的时候,在俄国的文学界,同样不知道有多少人都关注到了这则预告,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恨不得將这篇小说抢过来刊登在自己的杂誌上。
    而对於米哈伊尔在俄国文学界的那些同行们来说,他们已经做足了检验这篇小说的质量的准备。
    毕竟单从米哈伊尔那些已经被翻译过来的一两部小说来看,那些小说除了好读以外还有更多可以称道的地方吗?事实上那些作品就只是连载在廉价街头小报的玩意,只不过恰巧能让他出名罢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俄国文学界就已经有了这样的声音,不过米哈伊尔在法国和英国的成就实在是有些不可思议,因此这一类声音一直都不算大。
    但现在的话,既然他又重新用俄语写了小说,那么完全可以用这篇小说来作为新的证明......
    当俄国文学界的不少人抱著这样的想法时,圣彼得堡的广大普通读者则是单纯的追捧这位能在法国和英国都取得成就的了不起的作家,甚至说连那些厌恶《现代人》杂誌的人出於强烈的好奇心以及社交的需要,都不得不订上一本,准备到时候只看看这一篇作品。
    要知道,有关这位年轻文学家的作品和消息在最近一年一直都是各个社交圈子里的热门话题,什么?你连这位文学家都不知道?莫非你是个臭外省的来我们圣彼得堡討饭来了?
    在种种因素的影响下,本就愈发蒸蒸日上的《现代人》杂誌的销量更是迎来了一个小高峰,以至於別林斯基都有些瞠目结舌地看著那个匯总上来的数据,然后久久不能回神......
    遥想当年,別林斯基和他的朋友们只是想拥有一个属於自己的阵地,但谁又能想到他们的杂誌只是过了两三年的时间,就能將曾经势均力敌的对手《祖国纪事》给彻底踩在脚下呢?
    明明就在三年前別林斯基就只能默默忍受来自克拉耶夫斯基的剥削,如今克拉耶夫斯基却是要对著他笑脸相迎了。
    诚然,克拉耶夫斯基有著第三厅和宪兵队那里的关係,但以目前这个情况来看,估计第三厅自己都拿不准应该是一个怎样的態度.....
    不过《现代人》杂誌如今看起来虽然光鲜亮丽,但某种程度上也是处在风口浪尖的位置上,就像这最新一期的杂誌甚至还未开始发售,就已经有几本样刊被秘密送往了冬宫以及其它一些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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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在今天这一天,隨著最新一期的《现代人》的发售,许许多多本杂誌被逐一送到了有些迫不及待的订户们手中,至於那些摆放在书店里的杂誌,更是刚开门就几乎被热情的学生们一抢而空。
    而这种热烈的氛围在这个寒冷的天气竟然一直持续到了晚上,甚至说直到小文官斯米尔诺夫带著一身疲惫往酒馆走去、准备消愁解闷的时候,他在路上也依旧听到了一些学生围在一起喊著米哈伊尔的名字。
    米哈伊尔?
    哦对,就是那个米哈伊尔,那个曾经跟他们一家居住在一栋楼里,会写一些不同寻常的文章的大学生,他如今已经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大人物了吧?
    儘管事到如今,他依然会写信向他们这些曾经的朋友问好,祝福他们这些曾经的朋友生活顺遂,可谁又能否认他已经成了一个大人物的事实呢?
    报纸上都在说,他回到俄国后就很有可能进入宫廷任职,甚至是直接获得贵族的身份,这样一来,他又怎会跟他的过去產生太多联繫呢?他到时候一定会將他的过去彻底忘记吧。
    况且他似乎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写那些不同寻常的文章了...
    之所以有著如此消极的想法,一方面是小文官斯米尔诺夫觉得这实在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另一方面则是由於工作上的一些变动,小文官斯米尔诺夫遇上了一位非常严厉的上司,为了確保自己不会犯错,斯米尔诺夫不得不注意自己的一言一行。
    可这样的日子过久了,曾经很爱听笑话和讲笑话且保持著乐观的斯米尔诺夫,如今已经被某种莫名的东西给包裹住了,再加上这该死的天气,如今一下班斯米尔诺夫就想往酒馆里钻,不喝个酪酊大醉决不罢休,而在这种昏昏沉沉的状態下,他似乎才能感受到一种虚幻的安寧。
    不过这一次的话,在听到米哈伊尔这个名字后,斯米尔诺夫站在原地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
    只因自从米哈伊尔离开后,识字最多的他便接受了读故事给公寓里的大人们和孩子们听的任务,每每这个时候,公寓里的气氛似乎都不一样了起来,那位曾经动过將米哈伊尔赶出去的念头的女房东帕甫洛芙娜,以及那位老女僕娜斯塔西婭更是恨不得將每个字都吞进去。
    由於最近染上的这个爱好,斯米尔诺夫已经推辞过好几次了,可这一次那位曾经的大学生米哈伊尔难得有了新作品,他真的不要去读给公寓里的大家听吗?
    一时之间,斯米尔诺夫的脑中闪过了过去的许多画面,这最终还是让他有些艰难地朝著公寓里走去。
    杂誌是有的,那位米哈伊尔似乎是为了激发公寓內孩子们识字的兴趣,总之確实每个月都会有人送一份给他们,那个曾经的大学生还跟他们说道:“如果遇到了什么困难的话,请儘管將有些杂誌卖掉吧,你们的生存和健康才是最重要的。”
    多么出人意料的发言!
    就是不知道他如今还是这个样子吗?
    斯米尔诺夫不自觉地露出了一抹微笑,然后很快便回到了公寓之中。
    而当他宣布他將要朗读米哈伊尔最新的小说的时候,公寓里的人儘管惊讶的厉害,但在健壮有力的房东帕甫洛芙娜的指挥下,公寓里有时间的大人们和孩子们很快就围坐在了大火炉周遭。
    看著这一张张红彤彤的脸庞,脑子里还想著等下要不要再出的斯米尔诺夫已经直接拿起杂誌念起了那个简短的故事,只是还没念多久,斯米尔诺夫便感觉自己的胸口像被重锤了一般,连多喘上几口气都很困难:“在一个很好的夜晚,一位很好的庶务官——伊万·德米特里奇·切尔维亚科夫——坐在剧院正厅第二排,举著望远镜......观看时他感到怡然自得。可是突然......他从眼睛上拿开望远镜,弯下身,阿嚏一声!你看,他打了个喷嚏。
    无论什么人,也无论在什么地方,打喷嚏是不挨骂的.....但现在他不能不感到羞愧了。
    他看见,坐在他前面即第一排转椅里的老头几,正在费劲地用手套擦自己的禿脑袋和脖子,嘴里不住地嘟囔著什么。切尔维亚科夫认出这老头儿是在交通部任职的文职將军布利兹亚罗夫。
    “我打扰到他了!”切尔维亚科夫心想,“他不是我的上级,是別处的长官,但我还是觉得不安。应当去道歉。”
    切尔维亚科夫咳嗽了一声,身子往前倾,凑近將军的耳朵轻声地说:“请原谅,大人,我的唾沫星喷到您了。我是无意的。”
    “没什么,没什么。”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请原谅。我————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哎呀!请回你座位!让我听歌!”切尔维亚科夫感到羞愧,傻笑了一下,又开始看著舞台。他虽然眼睛在看,但再也没有那种怡然自得的感觉了。他开始感到不安和苦恼。”
    念著这位仿佛傻瓜一般的小文官的傻瓜行为,斯米尔诺夫不知为何露出的却是一抹苦涩的笑,而当他继续念下去时,他只感觉自己內心当中的某块区域正在被不断放大:“幕间休息时,他走近將军,在將军身旁走了一会儿,克服了胆怯,轻声说:“我打扰到大人了,请原谅!我並不是有意这样做的。”
    “哎呀,够了!我已经忘了,你却说个没完没了。”將军说,然后不耐烦地把嘴唇抿上了。
    “他忘了,可他眼睛里流露出了恶意,”切尔维亚科夫心想,怀疑地瞧了瞧將军,“他连话都不想说。真应当对他解释一番,说我完全是无意的,说这是自然规律,要不他会认为我是有意吐了他一口。即使现在他不这样想,他以后也会这样想的。”
    在这之后,这位小文官似乎已经彻底陷入到了不安和惶恐当中,而他的妻子在得知这件事情后同样嚇了一跳,也认为他应该再次去向这位將军道歉。
    可这位小文官几次去都是无功而返,只因那位將军似乎真的已经忘记了这件事,但这位小文官却是始终对这件事情耿耿於怀,甚至因为这件事恼怒了起来:“將军做出要哭的模样,挥了一下手。“你简直是在开玩笑,可爱的先生!”他说著,消失在门后。
    “这是什么玩笑?”切尔维亚科夫心想,“这里根本没有什么玩笑!他是將军,竟不讲道理!既然这样,我也不想再给这位徒有虚名的人物道歉了!让他见鬼去吧!我要给他写封信,我是不想再来了!真的,我不想再来了!”
    儘管此刻的他在心中是如此硬气,可他回家后却是怎么也想不好这封信该怎么写,於是只能第二天再当面解释:“我昨天来打搅大人,”当將军抬头用询问的眼光看他时,他又嘰嘰咕咕,“並非像您说的那样是为了开玩笑。我几次道歉,为的是我喷到了您。至於开玩笑,我想都没有想过。我敢开玩笑吗?如果我们这些人真的开玩笑,那就是说,我们对大人物没有丝毫敬意了。”
    “滚!”將军突然大叫了一声,他脸色发青,浑身颤抖。
    “什么,大人?”切尔维亚科夫低声地问,因为他嚇得麻木了。
    “滚!”將军跺了跺脚,重复了一遍。
    念到这里,念著这篇小说的小文官斯米尔诺夫似乎感受到了同样的战慄,这样的呵斥声即便是来自小说都足以让他心头一颤。
    那么小说里的那位文官会如何应对呢?
    斯米尔诺夫念出了那简短的结尾:“切尔维亚科夫的肚子里似乎有个东西脱掉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他退到了门口,走到了街上,拖著两只脚机械地走到家里。他没脱官服,往长沙发上一躺,死了。”
    当这个极具讽刺意味和颇为荒谬的结尾被念出来后,场上的听眾们顿时就笑成了一团:“嘿!瞧瞧这个胆小鬼!他竟然真的就这样被嚇死了?”
    “太滑稽了,世上竟真有这样的人吗?”
    “但如果是一位將军如此训斥他的话,他有这样的反应並不算太夸张..
    ”
    当场上的听眾们一边笑一边议论的时候,小文官斯米尔诺夫同样跟著笑了起来,不过笑著笑著,这位曾经苦中作乐的小文官便感到眼睛有些湿润,心中也有股莫名的情绪正在升腾。
    如果这个人是他的话他要接受如此可悲的结局吗?
    不!
    他有著自己的家庭,有著自己的生活,为何要接受这样的结局?
    可即便他不会面临如此可悲的结局,那么开始很多钱去喝大量的酒,昏昏沉沉的度过一天又一天,这是不是也是一种非常可悲的结局?
    小文官斯米尔诺夫一下子就想起他很久之前跟米哈伊尔讲述的一些官场上的事情,有些事情甚至还要比这篇小说更为滑稽,与此同时,他也想起了米哈伊尔曾经跟他说过的一些话。
    是啊,就算他现在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但他也不想轻而易举的就被一些东西摧毁.....
    这短短的一阵子的想法似乎让小文官斯米尔诺夫呈现出了崭新的面貌,而就当精神焕发的他准备像以前那样,讲一些笑话逗逗自己的妻子、孩子以及邻居的时候,他听到了有人发出这样的疑问:“听说米哈伊尔先生已经快要回来了,可他还会记得我们吗?他会不会已经把我们给忘了?”
    “不会的。”
    斯米尔诺夫认真的说道,看著那一张张朝他看过来的被火炉照的红彤彤的面孔,斯米尔诺夫再次开口说道:“他从未忘记我们...
    “”
    当小文官斯米尔诺夫认真的说著这些话的时候,在偌大的圣彼得堡中,在一些金碧辉煌的建筑中,早已有人因为这篇简短的小说皱起了眉头,与此同时,在许许多多的地方,有许多人都在为这位有著大好前途的文学家在真正成名后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感到惊诧和意外。
    他这是什么意思?他想表达些什么?在这样的时间,在这样一个位置上,他究竟想做出什么样的回应?
    一篇小说映照出了许许多多张面孔,许许多多张面孔又隨著这黑夜一起被不断凝聚,直至凝聚成一个微笑著的年轻人的深色瞳孔。
    他有一双黑色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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